神荆‖药发傀儡戏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
王安石是被同伴拉到御街上的。
御街上灯火通明，灯市如昼。步摇金钗们携手共游，青衣士子们低吟浅诵。鼓乐喧天，香车满路。
宣德楼上，那翠衣云履，轻拢袖管，静坐帘后的人，大概就是这大宋的官家了。
“一动不动的，观的莫非是条僵龙？”①
年轻的王安石如是在心底大逆不道地吐槽着大宋天子。
王安石与同伴在人潮中成为了几朵浪花。风一吹，草一动，便可卷起御街上名为“人海”的浪潮来。他们也随人群涌动，这边厢是各式巧手花灯，那边厢却是深得圣眷的女子相扑。
他们就这样游走着，不一时，王安石身边忽然一个人也没有了。他是不知不觉被人潮推搡着撞出去的。此时他的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云遮雾绕，白霭蒙蒙。待得雾气散去，他才看清，他眼前也是一班人，然而与其说人，却不如说是纸偶。因为他们的身形让王安石陌生，他们的动作是僵硬的，就好似是戏台上的偶人，无喜无悲，无怨无嗔，身后的悬丝动了，他们便也随之僵硬地举手抬足。
“实在不像人。”
王安石如是感叹一句。便闻听四下里铎声振振，又见得那迷雾丛中冒出来一队人来，他们齐力抬着一根长竹竿，后头又跟了两名小厮，抬一口朱漆大箱。
少时，便有那褐衣短袖的男子，将那竹竿竖起，又去点那引线。
零星的火光一瞬在王安石眼前乍现，似这雾霭蒙蒙的沉沉中夜里的一只明亮的眼，迅速攀索而上，下一刻，便在王安石头顶绽放开来，四散的星火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度，一瞬便都熄灭。
唢呐声伴金铎，破空传响，似是能将焰火身后的尘埃尽数拨开。
雾霭散尽，尘埃落定，那竿顶便自下而上窜出数个傀儡来，在空中摇曳着，不同于戏台上的傀儡被人摆布控制，它们是被一根根点燃的引线交错控制着，僵硬地摆出各种姿势，不知怎么的，王安石就想起刚才坐在宣德楼上的大宋官家来了。
他并不知道，大宋的历代官家是不是都如同人偶一样。
烧起来了！
竹竿顶上的人偶尚在空中随风摇曳着，乍现的焰火星子便将它点燃了，光芒耀眼夺目。然而这夺目的一瞬终究没有维持太久，微光将人偶撕得粉碎，吞没了它身上所有的华而不实的炫彩斑斓，最后只留一撮烟灰，随风四散，被青烟卷上云端。
乐声亦戛然而止，围观的人们都消失在袅袅青烟里，最后，傀儡班的几个汉子又收了竿，收拾了木箱，仍抬了，向不知何时复又笼起的雾霭中走去。
忽而一阵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迷了王安石的眼。他眼前一暗，再睁眼时，自己已身处一山间古庙，此庙破败不堪，供奉的真主乃是武夷仙人。
借着银辉，王安石点燃了火折，将烛火之光移向那尊神像。
烛光下，那尊神像一身飘然的道袍，通体釉彩熠熠，在月光下泛着光，更衬得那尊神像道骨仙风，与破败萧条的、沦为虫蛇栖身之所的小庙显得格格不入。
王安石正低眉沉思方才的一切，还有这蹊跷的小庙，这尊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神像……
一阵清风拂过衰败的窗棂，一串悦耳的环佩声吸引了沉思中的王安石，他再次抬眼时，恨不得将自己狠狠地掐醒，因为这一刻如果不是梦，那么对于不信神明的他来说简直无法解释。
王安石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环佩声来自面前半虚半实的人，而这个人正是从神像上剥离下来的。
“你……你是谁？你是山间的怨鬼吗？”饶是面前人道骨仙风，没有像王安石幼时所听的那些大人唬小孩子的志怪中的妖怪那样面目狰狞，突如其来的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也让王安石震惊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不是不相信这些吗？”那半虚半实的灵体望着王安石的反应，似乎是被逗笑了，但他终究是没有再靠近一步，而是坐回了莲台上。
“我是不信这些……除非这是我的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山中的怨鬼，为人所害，你难道会替我伸冤吗？”这尊灵体边说着，便招手向王安石道：“你过来些，我不是鬼，不会吃人的。让我看看你，新科进士。”
王安石见他眉目清俊，面色红润，不似怨鬼，便权且信了他的话，依言在他近前的蒲团上坐下。
“你是说我会被官家点为新科进士？借你吉言……你的面色，要比那尊石像好看多了。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吗 ？”
“那你还记得药发傀儡戏吗？”
“什么？”
“那是傀儡妖，是它把你卷到这里来的。”
“为什么？”
盯着王安石那双在烛光中闪烁的眼，赵顼道：“那傀儡妖总是贪图你什么，才会这样做的吧。”
“傀儡妖，就是你，对不对？你无处藏身，所以藏在傀儡里，傀儡被焚烧殆尽，你便又藏到这里，对不对？”
那多少年不曾道破的心机，却在破败的古庙中，在晦暗的烛光下，暴露无遗。
赵顼被王安石的一句话说得手足无措起来，他只好又躲进神像中去。
“明明是你有所图谋，怎么反倒躲起来了？你图财吗？”
“我若图财，何不去寻大户？”赵顼躲在石像里争辩。
“那你就是图我给你抄一段经文，好为你超度往生……”
“不！”赵顼的声音忽而激动起来，但终究没有顺着往下讲。
“我听老人说，凡事未了，姻缘未段的鬼魂才会在人间游荡，你不说是为了什么，我怎么帮你呢？”
“你真的想帮我？”
“我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你就送我回去。”
赵顼正要开口，便闻得三声鸡鸣，少时，烫金的烟霞便驱散了星辰银辉。
“罢了，如今你已帮了我了，我亦再无所求，我们还会再见。”说罢挥袖，灵台山寺，一瞬俱灭。
王安石次日醒来，方觉一梦，只是同行之人却告诉他，昨晚他的确与众人走散了，却不想早已回到馆驿。
①时间设定是庆历二年的元宵。大概是王安石初出茅庐对仁庙的第一印象（？）反正后面也不怎么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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